文物中的鼠之形象
其貌不揚的鼠究竟如何成為十二生肖之首,至今仍是童話故事中經(jīng)久不衰的題材之一。盡管對人們的日常生活并無益處,也缺乏神氣的外表和強大的力量,鼠依然牢牢穩(wěn)坐十二元辰之首的位置。而農(nóng)歷鼠年的到來,也正標(biāo)志著又一個十二年輪回的開始。
作為人類生活中最為常見的動物之一,鼠在各類文物中出現(xiàn)的頻率卻遠不如十二生肖中位居其后的其他弟兄們:它既不像龍那樣代表著皇家天威,也不如牛馬等六畜與人關(guān)系親密,相反還常常偷吃糧食,暗嚙棟梁,出場機會自然寥寥。但如果對包含鼠之形象的文物稍作探究,我們就會發(fā)現(xiàn)這小小的生靈并不完全是以負面形象出現(xiàn)的:它有時與其他生肖共同組成鎮(zhèn)墓的生肖俑,共同守護墓主人身后的平安,有時則與葡萄、瓜果、油燈等圖案組成子嗣繁榮、人丁興旺的美好象征。認識文物中的老鼠形象,亦是一次了解民間信仰和傳統(tǒng)藝術(shù)的過程;鼠年話鼠,讓我們共同走近鼠在古人精神世界和物質(zhì)生活中的百變形象。
【獨占鰲頭:十二支神排位之首】
考察帶有鼠之形象的文物,最常見的就是與其他11個生肖共同出現(xiàn)的組合了。至晚在先秦時代,十二生肖與地支的配屬就已逐漸形成,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和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中均有關(guān)于十二生肖的記載,但對應(yīng)的動物尚未完全定型。文獻中最早系統(tǒng)記載十二生肖的記錄則可追溯到東漢王充的《論衡》,其中已基本明確了今天我們所說的十二生肖與十二地支的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。
自南北朝起,人們開始用生肖屬相來指代人的出生年。久而久之,生肖開始在道教的影響下神格化為具有守護作用的支神,柳宗元的《永某氏之鼠》就提到 “……己生歲值子,鼠,子神也,因愛鼠。”由于十二生肖被認為可以分值一年四季十二月和一天早晚十二辰,時時刻刻輪流守護眾生,人們普遍開始將它們的形象做成陶、石乃至金屬質(zhì)的俑,以發(fā)揮壓勝辟邪的功能,希冀于它們的力量能夠在墓中護佑逝者在另一世界的祥和平安。十二生肖俑在墓葬中一般有嚴格的排列順序,按子南午北順時針方向布置,以鼠為始,分布于墓室四角。有時,生肖的形象也會和“四神”(青龍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)共同出現(xiàn),環(huán)繞于墓室周壁,抽象地表現(xiàn)出某種循環(huán)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之感(如山西太原王郭村婁睿墓、山西朔州水泉梁北齊壁畫墓)。
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生肖俑實例出土于山東臨淄北魏崔氏墓群10號墓,共出土灰陶生肖俑五件,分別為虎、蛇、馬、猴、狗,另有一生肖形象已佚失的龕臺。自隋以降,十二生肖俑開始多見,且形象逐漸演變?yōu)樯碇鴮捙郏尸F(xiàn)坐姿的獸首人身像,以兩湖四川一代尤為多見。湖南湘陰隋墓、湖南長沙咸嘉湖唐墓、湖南岳陽桃花山唐墓、湖南長沙牛角塘唐墓、武漢東湖岳家嘴隋墓、四川萬縣唐墓等墓葬中,均出土有成組的、完整的十二生肖坐姿俑。高宗、武則天時期,兩京地區(qū)開始出現(xiàn)站姿的獸首人身生肖俑,此后逐漸流行并傳播至全國,成為唐代最為常見的生肖俑樣式。陜西西安唐開元二十八年楊思勖墓、唐天寶三年史思禮墓、唐天寶四年韓森寨墓等墓葬中均出土有著交領(lǐng)寬袖大袍,立于圓臺之上的站姿生肖俑形象。
宋代之后,十二生肖俑作為隨葬品或寺觀中的雕塑仍然常見,但其形象出現(xiàn)了一些新的變體,動物的特征部分開始大幅縮小,以次要的地位出現(xiàn)在人像的頭冠或其他不同位置作為點綴,原先動物擬人的感覺已大為減弱,或者不如說支神的形象已進一步人格化。山西晉城府城村玉皇廟存有一組精彩的元朝二十八星宿雕塑,其比例與真人相仿,人物表情栩栩如生。其中虛日鼠一宿(北方玄武七宿之第四宿)被塑造成一位年輕女性的形象,她長發(fā)后梳,眉眼明秀端莊,唯有右手上捧持著的一個小老鼠,提醒著人們其與“鼠”的關(guān)系。
另一類常見的十二生肖文物便是伴隨人們?nèi)粘I钇鹁拥你~鏡。在隋唐乃至之后的銅鏡上,十二生肖的身影也絕不鮮見。十二生肖紋銅鏡背后的外圈圖案通常呈十二格排列,每格中各存一個生肖紋樣。它們也常常和內(nèi)圈的四神紋樣共同出現(xiàn),構(gòu)成某種對時間和空間的圖像化的反映。
明清時,有一類表現(xiàn)十二生肖的小型圓雕玉器非常流行,十二生肖往往身著交領(lǐng)寬袍,各手持具有不同象征意義的物件,其中鼠的角色常被表現(xiàn)為手持書卷的樣子,似乎存在某種造型上的慣例,許與道教的影響有關(guān)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多套此類“玉十二肖”,多以上等的羊脂白玉或青玉制成,放置于十二邊形的紫檀木盒內(nèi)。十二生肖圍成一圈,守護著中央象征大清王朝的另一方形玉盒,造型玲瓏生巧,精致有趣。其中鼠的形象略帶聳肩,雙耳翹起,顯得頗為機警,與其他生肖形象不類,顯示出工匠高超的藝術(shù)表現(xiàn)力。
要說最為人們所知的十二生肖文物,也許要數(shù)圓明園中的十二獸首了。它們原為圓明園海晏堂外噴泉邊十二獸首人身生肖銅像的頭部,銅像由耶穌會傳教士郎世寧設(shè)計,每隔兩小時會分別噴水進行報時,可謂巧奪天工,蔚為奇觀。英法聯(lián)軍侵略圓明園時將十二獸首掠走,此后它們便流落四方。2013年,鼠首和兔首由法國皮諾家族無償捐贈中國,入藏中國國家博物館。鼠首小眼圓睜,雙耳上翹,須毛歷歷可辨,造型極為生動寫實。除了精湛的鑄造技術(shù)與生動的形象表現(xiàn)外,這組生肖獸首業(yè)已成為某種民族情感的寄托與歷史的象征。
【瑞鼠吐寶:佛教中的財富之源】
作為一種人們身邊常見的生物,老鼠晝伏夜出的習(xí)性、強大的繁衍能力和機敏迅捷的動作讓人既煩惱又敬畏。因為鼠的種種特性,古人開始相信“玉衡星散而為鼠”“百歲鼠化為神”,認為這小小的動物身上,或許具備著某種神性。在佛本生故事中,菩薩曾投胎為老鼠,率領(lǐng)幾百只老鼠住在森林中。而在一些少數(shù)民族神話中,老鼠還被認為是打破天地混沌的英雄。例如彝族神話就認為,人類起源于葫蘆,而正是鼠在密封的葫蘆上咬開一個洞,才讓人類得以出世。當(dāng)然也有一些反面例子,比如《西游記》中大家都很熟悉的金鼻白毛老鼠精,因曾在靈山偷食了如來佛祖的香花寶燭而成精,倒也符合老鼠偷油的本性。
鼠年將至,故宮太和門廣場上出現(xiàn)了兩只可愛的“吐寶鼠”,它們口銜圓圓的摩尼寶珠,似乎正向觀眾獻寶,憨態(tài)可掬的樣子吸引了不少目光。在藏傳佛教中,這種吐寶鼠正被視為吉祥和財富的象征。其實吐寶鼠算不上是真正的老鼠,而是一種鼠鼬。它往往居于布祿金剛或毗沙門天王等掌管財富的神明的左手,能夠在神明授意之下源源不斷地傾吐財寶,象征著慷慨、施欲、財寶和成就。在印度,鼠鼬很早就被作為財富的象征,如象頭財神迦尼什就常腳踩鼠鼬;《宋高僧傳》卷二《唐洛京圣善寺善無畏傳》中也記載:畏復(fù)至烏萇國,有白鼠馴繞,日獻金錢。這都說明鼠(或類鼠的鼠鼬)和財富在古印度就已經(jīng)建立起了某種聯(lián)系。這種信仰可能也受到了中亞習(xí)俗的影響,人們往往用鼠鼬皮制作線包或珠寶袋,從鼠鼬口中倒出硬幣、寶石或子安貝殼。印度和中亞的鼠鼬常被錯認為獴,而獴是蛇的天敵,正如吐寶鼠是那些固守財富的龍(蛇)的敵人一樣;其中也許存在著某種聯(lián)想的關(guān)系,才讓這種動物被選為了吐寶的吉祥物,財富的代言人。茂陵博物館藏有一件西漢中期的銅銜物鼠,前不久正在清華大學(xué)藝術(shù)博物館“與天久長——周秦漢唐文化與藝術(shù)特展”中展出,那其實便應(yīng)是一只正在吐寶的吐寶鼠。
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清代彩繪泥塑財寶天王像,財寶天王身穿鎧甲坐于獅子背上,顯得威風(fēng)凜凜。他左手握一尾巴高翹的吐寶鼠,蓮臺上堆積有吐寶鼠吐出的寶珠。財寶天王即多聞天王,“多聞”的梵文音譯“毗沙門”,故也稱毗沙門天王。唐代《北方毗沙門天王隨君護法儀軌》中記述:天寶元年(742年),安西城被蕃軍圍困,毗沙門天王于城北門樓上出現(xiàn),大放光明。并有金鼠咬斷敵軍弓弦,蕃軍大潰。玄宗大悅,令諸道州府于城樓西北隅置天王像供養(yǎng)。從此唐朝軍隊皆以多聞天王形象繪制旗幟,號曰“天王旗”(李商隱《韓碑》詩:“腰懸相印作都統(tǒng),陰風(fēng)慘澹天王旗”)。
當(dāng)毗沙門以法王身份出現(xiàn)時,經(jīng)常會帶領(lǐng)成群的部屬將領(lǐng),例如成組的五姓財神。上海博物館正在展出的鼠年迎春特展中,正有一尊銅鎏金持鼠黃財神像。黃財神也稱黃布祿金剛,被奉為綠、白、紅、黃、黑五姓財神之首。他同樣左手持一吐寶鼠,與財寶天王主要的區(qū)別在于黃財神袒胸露腹不著戰(zhàn)袍,并且沒有獅子坐騎。這尊黃財神像頭戴寶冠,披帛飄動,雍容華貴。從尊像風(fēng)格來看,這尊黃財神很有可能出自北京。清宮當(dāng)中收藏有大量宗教文物,其中藏傳佛教文物占百分之90以上;在不少色彩鮮艷的唐卡中,你都可以發(fā)現(xiàn)對布祿金剛的描繪,當(dāng)然也少不了他手中那只靈巧的神獸吐寶鼠。
【添子添福:書畫中的吉祥之征】
明代以前,中國書畫中幾乎找不到鼠的形象,因其既乏文人風(fēng)雅之趣,更難入宮廷畫家之眼。直到明宣宗時期,民間象征“多子”的、與鼠有關(guān)的圖案組合才開始出現(xiàn)在了書畫作品中,宣宗皇帝本人就創(chuàng)作過多幅以鼠為主要題材的畫作。
明宣宗名朱瞻基,為明仁宗長子,明成祖朱棣之孫。他和仁宗在位期間,明朝社會相對穩(wěn)定,民生繁榮,百業(yè)興旺,史有“仁宣之治”的說法。宣宗皇帝雅擅書畫,據(jù)明錢謙益《列朝詩集小傳》所載,他“游戲翰墨,點染寫生,遂與宣和(指宋徽宗)爭勝。”明韓昂《圖繪寶鑒續(xù)篇》稱其“萬幾之暇,留神詞翰,于圖畫之作,隨意所至,尤極精妙。”足見其繪畫水平不凡。他有多幅表現(xiàn)動物題材的畫作流傳下來,應(yīng)是一位擅長描摹動物的花鳥畫高手。
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傳為明宣宗所繪《三鼠圖》一卷,該卷共由三幅畫作組成,分別為《苦瓜鼠圖》《菖蒲鼠荔圖》和《食荔圖》,三幅分繪三鼠,各具生動之姿,顯得尤為靈動可愛。三幅的風(fēng)格和樣式各有不同:《苦瓜鼠圖》為紙本墨筆,繪一鼠攀附石上,正警覺地翹頭側(cè)望,看向上方藤上結(jié)出的三只苦瓜。此畫風(fēng)格逸筆草草,頗具寫意花鳥之趣。石下蘭草與左側(cè)修竹瀟灑爽利,苦瓜與藤蔓濕筆點染,隨風(fēng)披拂,小鼠以淡墨皴擦表現(xiàn)其皮毛,絨絨質(zhì)地似乎觸手可感。瓜與鼠的結(jié)合在民間極為常見,因瓜喻“多子”(多籽),鼠在地支中亦稱“子”,故有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。畫上有作者自識:“宣德丁未,御筆戲?qū)憽保浦水嬜饔谛露辏?427年)。時年宣宗喜得一子(即后來的明英宗朱祁鎮(zhèn)),此畫或表對此事的祈祝或慶賀。另兩幅《食荔鼠》團扇與《鼠石荔圖》冊頁均為絹本設(shè)色,據(jù)故宮博物院余輝先生考證,應(yīng)均非宣宗親筆。《食荔鼠》以細膩工筆,獨具匠心地將白鼠紅荔繪于瓷青紙上,近乎漆黑的底色似是老鼠于夜幕中潛伏偷食,色彩對比鮮明,頗見創(chuàng)意。梁沈約《宋本·符瑞志》、梁蕭子顯《南齊書·祥瑞志》、宋蘇軾《東坡志林》等書中均有將白鼠視為祥瑞、甚至龍之化身的記載。晉葛洪《抱樸子·對俗》云:“鼠壽三百歲,滿百歲則色白。”則白鼠還可被視為某種長壽之征。“荔”與“利”諧音,顯然具有祈求財源廣進的吉利色彩。民間也常將鼠與白菜組合表現(xiàn),“白菜”諧音“百財”,與鼠荔的組合一樣帶有添丁聚財、人財兩旺之意。
有意思的是,明宣宗不但愛畫鼠,也愛畫貓。他賜予重臣楊士奇的畫作《壺中富貴圖軸》上,楊士奇的長跋透露出貓鼠之畫中蘊含的喻義:“君臣一德,上下相孚,朝無相鼠之刺,野無碩鼠之呼,則斯貓也。”相鼠、碩鼠皆典出《詩經(jīng)》,楊士奇領(lǐng)會到了明宣宗似乎在通過貓鼠之道隱晦地傳達他的告誡:在君與臣、臣與民的相互關(guān)系中,管理者有德無私則正似貍貓震懾宵小,失德則不僅會放任群鼠橫行,而自身何嘗不將化為碩鼠。鼠的形象在畫中雖未直接出現(xiàn),但它與貓構(gòu)成的關(guān)系顯然在此承擔(dān)著更為深遠的含義。
明代花鳥畫家孫隆曾于宣德朝任翰林待詔,《明畫錄》記載,孫隆“畫花鳥草蟲,全以彩色渲染,得徐崇嗣、趙昌沒骨法,饒有生趣。”他的沒骨畫法很有可能對宣宗產(chǎn)生過影響。吉林省博物館所藏孫隆《花鳥草蟲圖卷》卷中有一段繪窺瓜之鼠,技法與宣宗《瓜鼠圖》頗為類似,野逸脫俗,深得生動之趣。
清代以降,以鼠為題材的小品更趨多見,屬鼠的齊白石就極愛畫鼠。在他的筆下,鼠與油燈常常組合在一起,“燈”諧音“丁”,“鼠”諧音“儲”,依舊不離人丁興旺、富貴生財?shù)募橹黝}。所謂“倉鼠有余糧”,唯有倉稟充實,小小老鼠才能夠跟著飽腹,故而不少畫家也常繪瓜果遍地、群鼠欣然于此間覓食的場景,儼然一派盛世豐年、子庶豐登的圖景。豐年之鼠也成為了書畫中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的固定題材,以此烘托年景之豐裕,收成之喜人。(小田)